这是一篇写于20年前的文章,曾发表于《中国青年》、《科技日报》、《中国工商》等报刊。
——编者
像谶语,我曾被告知,干这项事业至少得搭进去10年!
人生苦短。我偏不信这个邪。
从1995年10月在江西举办全省EM(有益微生物复合制剂)技术培训班算起,在随后“移师”江西的两年里,我在北京待的时间不足两个月,鬼使神差似的弄成了家业两地,隔着2000公里。不是分配,不是过去响应号召上山下乡。我必须逮着空就飞回来,心里特明白,家在北京。
和老婆一照面,总是耳朵先被来回蹂躏:咱们不愁吃不愁穿,你中的哪门子邪!烦了,我也会顶:“哎,咱们不是早商量好了吗?”“那会儿,我以为你这赔本的事情做不长,没想到你真‘扎根’农村啊!”“以为?你这不是拿我涮着玩吗!”
“那……这家你是想要还是不想要啦!”“到祖国最需要……再说,离别也是感情的维生素嘛”,我戏谑着,天下男人都知道这事儿永远纠缠不清。
老婆没错。在北京怎么干都挺自在。活在体制外,只要生机无虞,又遵纪守法,偌大京城没什么机会不可尝试,我在北京生活十几年,早就水乳交融,天地广阔大有可为之事。我虽生在江西,但一切都得从头开始。嗨,整个儿一个劳碌命!在离开北京的日子里,当我又沉浸在浓郁的乡情乡韵之中,辗转不停的车窗外蓦然跳出一颗硕大浑圆的夕阳,血红血红得像水洇了要汹涌整个世界,那红山红水和山水之间纯洁甜润的空气揉和在一起,让我感到自己不知是在天堂还是在神话当中时,我便会激动地品味人生、回溯岁月的潮水……
“我这人吃软不吃硬,又怕激将,大脑一热,大腿一拍,便把下半辈子赌了进去。”
1994年末,我正在主办一份刊物。团中央一位老同学打来电话:“晓宇,有一件事情愿意做吗?”声音不似往常,很急切。
我向来敬重他,忙问:“好哇,什么项目?”
“EM。事情很大,只是不赚钱。”
我有点懵,竟一下子失去应答能力。
“为了子孙后代做的大好事,他们会记住你。”活脱脱又一个希望工程。
后来,当我回味这些事情时,确实会想起我和希望工程有过一段缘份,我曾是最早用长篇通讯描写希望工程的记者,文中最后一句“同一块蓝天下”的话,不知是为以后“同一片蓝天下”的标志性口号的出现提供了帮助,还是我的灵感源自希望工程的要义,我记不清了,不管怎么说,我当年跋涉数千公里走出来的长篇通讯《走向母亲河》,应是今天保护母亲河行动的雏形不会有错,我既没有做一个慈善家的能力,又不是一个殉道者,老同学大概知道我的“当年之勇”,是否重新“借题”撩拨我骨子里留存至今的那份余热呢?
“10年以后会有回报的。”他试图煽动,口气和平素一样,甚至更干脆果决。
我这人吃软不吃硬,又怕激将,还特容易来情绪:“有资料吗?看完马上答复你。”
当天下午,老同学火急火燎拎来一摞资料。有文件,还有图片。好几万字。我连字缝儿都没有放过:EM,日本琉球大学比嘉照夫发明……整个生态系统都存在的五大类菌群组成……哇,80多种微生物,农林牧渔、环保、医疗、工业通用……60多个国家和地区已经推广……养殖上可增重抗病除臭……低成本处理污水和垃圾……治疗癌症及多种疑难奇病……煤炭脱硫、降解尾气排放……简直可以穷尽人类的想象力!“这岂不成了万金油?”当时我绝对不相信所谓万能的东西。
他不假思索地说:“1992年在巴西召开地球环境首脑会议,李鹏总理、国务委员宋健参加。比嘉照夫在会上介绍EM成果时,东道主巴西总统就是不信。他说,巴西有7个臭湖,你有办法,我下令全国推广。比嘉照夫果然把其中一个臭湖变清。1993年,巴西月产EM700吨还是供不应求……”
“这还不简单,北京护城河多脏……”
“我们可以先在农业上打开局面。”翻腾的脑海急遽变成了一块画板,他字字铿锵的述说加上我的形象理解,迅即掠过一道史诗般的风景:禽蓄养殖场无臭无蝇,不再发生任何疫情;田间果园不再使用化肥农药更加丰产;各种水产场水质清澄、渔业兴旺,对于地球,大农业不再产生环境污染;对于人类,农产品都是绿色食品;对于子孙,我们可以留下一片美丽丰饶的家园……
可以说,直到今天这道风景依然深镌在我的脑壁,作为一个梦想,它也永恒地深镌在任凭人类俯仰和遭到破坏的地上和天上,无论岁月的潮水如何凶猛也无法改变。今天妇孺皆知,环境保护与可持续发展是关系人类生存的世界性主题,那么,农民一但有了EM,不仅很轻松地致富,还保护了家园,对于人类来说,这真是天意!后来在离开北京的日子里,不可避免地遇到多少怀疑、嘲弄、委屈乃至绝望,这片史诗般的风景马上会异常地生动起来,让我和天意公司的同仁们忘却各种利益乃至人生的苦痛,鞭策我们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我和老同学之间的话题自然转入市场问题。“奇怪,EM这么神奇,怎么会没有回报呢?”我锲而不舍又十分不解地问:“中国幅员广大,比如耕地,酸、碱、粘、沙、旱、涝都有,EM都可以矫正这些不良性质,让作物高产,谁这么傻?我觉得该是当年投资当年回报!”
他看我进入角色,耐心地笑着说:“农村不比城市,农民传统得很。再说,EM售价很便宜,不可能暴利,比嘉照夫为了农民买得起,甚至没有申请专利。除非EM产业有相当大的规模,我看10年都很难达到。”
是啊,中国80%是农民,每一种植物和动物,甚至每一寸泥土都是市场,简直大的无可比拟!然而哲学地看,投资举棋不慎,这巨大丰厚的市场资源恐怕就成了撒哈拉大沙漠,一腔子精气神吸空了不打紧,多少资金扔进去都可能瞬间被吸干。我话到嘴边又咽了进去,我不想扫兴。今天回忆,当时整个晤谈不足30分钟,我大脑一热,腿一拍:干!便格外抖擞地把下半辈子给赌了进去。
紧接着,迅速进入常规运作:办公司,与日方频繁接触,谨慎起见,配合中国农业大学教授们在北京近郊农村进行试验和论证,不懂现学,常常碰到这种情况:上午还舒舒服服坐在散发墨香的编辑部,下午便蹑手蹑脚地走进了臭气熏天的猪场鸡场,鸡场氨气特重,直呛得眼泪夺眶而出!
EM原露的母国是日本,和日方代表津曲智先生打了一年多交道,时间长了自然会生出一些情趣。江西是农业大省,知道我是江西人后,他希望企业办在江西,却又打探虚实:“你要是真想赚钱,不如在北京搞一个猪场或者农场,别人赚20,你赚二百,这就是做EM原露的诀窍,何必跑那麽远、费那么大功夫,办工厂肯定要赔钱!”
我丝毫不想矫情夸张,当时他这番看似善意的规劝反倒让我大受刺激:“你们敢到这么大的中国来赔钱,我怎么就不敢在自家门口赔?”你口口声声说到中国来帮助农民致富帮助保护环境,我堂堂一个中国人莫非就没有胆量为自己的国家做一点事情、尽一些义务?!民族之间可别谁瞧不起谁,说白了,今天你挥霍欢乐,我品尝痛苦,明天你挥霍够了便成了最大的痛苦,我品尝尽了便迎接最大的欢乐,嘴里老是“哈伊!”心里互相治气啥时算完?不过,说起眼前这群都不到30岁的日本小青年,他们的玩命精神还真令我感动。他们除了经常去内蒙古、甘肃用EM治理沙漠以外,一飞到江西,从来不是想先问住那家宾馆,提着随身行李就让我抓紧时间领着往猪场鸡场跑,“我们没有时间,中国太大了,我还要跑好多好多的地方,日程在两个月以前就安排好了。”在猪场,他们会这栏那栏拾起猪粪贴近鼻子反复地嗅,或者接一些猪尿含在嘴里仔细地品,一不留神滑进肚里,还满不在乎乐乐哈哈:“粪尿不臭,猪长得越快越好。”看见饲养员不太习惯,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们像EM一样,哪里最脏就喜欢到哪里去。”由于场地限制,黑板没地方挂,也不打招呼,“扑通”一声跪在脏兮兮的地上,向坐着站着的中国人实地讲授EM操作技术,这些情景都让一些难以接受的中国人暗里发笑。
我们执著地不停地享受着牺牲的快感;我们“发动农业革命”的恢弘气概与现实的麻木不仁形成巨大的反差,使我们不知疲倦的步履趟下一路又一路天真的悲壮!
1996年8月,第一批EM原露欢天喜地的生产出来了。我特意将工厂放在离南昌20多公里的向塘小镇,当时我看中向塘是我国重要的铁路枢纽,可以四通八达货畅其流,为有朝一日大规模运作打下基础。向塘远离污染,泉甘水,EM香喷喷的。但没高兴几天,心里就爬满蚂蚁:箭在弦上,不能不发。靶子在哪儿?EM是活菌,时间放长了不好卖,怎样才能让人们一夜之间知道EM的无限好处呢?中科院教授李振高曾经很有分寸地对我说:“EM不是肥料,却能起到肥料的作用,还能起到肥料起不到的作用。没有微生物,世界不存在。EM很了不起,我多年试验的结论都是肯定的。21世纪生态农业将取代化学农业,这场深刻的农业革命中,EM是具有代表性的。”21世纪?等农业革命到来再打天下?“大沙漠”早把我们吃了。江西80多个县,1996年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在城乡之间左冲右突,上下腾挪,东方不亮西方亮,跑了南方跑北方。我们嗅觉格外的敏锐,却感觉不到季节变化斗转星移,甚至感觉不到隔行如山人畜有别,我们做起了饲养员,与猪们隔栏而食隔墙而睡,心里不停祈祷芝麻开门,不停摇天撼地似的嘶喊:可爱的猪宝宝好好长啊快些长啊最好发疯一样的长啊!猪宝宝们牢牢控制着我们的喜怒哀乐,因为农民们可以从它们的体重斤两变化称出EM原露价值的分量,它们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便把我们吓得魂飞魄散……农民们再也不是20年前被高音喇叭、敲锣吹哨昼夜驱赶的劳力,他们今天凭自己的意志侍弄活计,俨然成为不折不扣的天地主人;他们依然脸色黝黑纯朴憨厚,却被市场折腾得越来越有活力,可是骨子里还是保守死硬:说行不行也行,说不行行也不行。尤其看见我们这些不在城里好端端呆着却不知天高地厚的老少爷们,心里先准备着一千个不相信、一万个小心提防;他们仔细打量的目光,弄得我们经常怀疑自己鼻子眼睛是否颠倒错位。屁股下面的车轮拽着春夏秋冬,把个江西地图蚕食了一多半,黑的黑了,瘦的瘦了,我们绝对不相信苦口婆心亲自送技术上门,农民会端上闭门羹;我们绝对不相信拿出当年共产党发动农民闹革命的模样,农民不会跟着热血沸腾。
人生就是这样,在大海里执著地行驶,常常会感到很沉重,很寂寞,很孤独,感到越走离彼岸越远;而往往就在这时候,就会跳出一点渔火般的亮丽,让人如痴如醉。江西省水产科研所副所长熊晓钧一见到EM原露便对它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很快主持了EM原露在罗氏沼虾养殖中的试验。这位荣获1996年度获国家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称号的年轻人隔些日子会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每次总有好消息。这些绘声绘色的故事让我信心徒增,彻夜难眠:两口虾池,其中一口喷洒EM原露30多个小时后即放出晶莹剔透的耀眼光彩,没喷的虾池水色依旧晦暗;200只虾,他有意挑出100只染病的放入有EM原露的池里,剩下100只健康虾则放进另一口水池,过些日子,病虾们鲜灵活泼地恢复了健康,而没有在EM原露氛围里生活的虾群纷纷出现一眼便知的病斑。再看看水底,EM原露虾的粪便量只有对照组的三分之一,且颗粒分明洁净细腻,另一池虾粪竟呈粘糊状;试验四个多月,EM原露虾从未发生往年的烂尾现象,它们生命力旺盛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只只漂亮!他说所里曾经买了一批高级饵料,挺贵,一时舍不得,发霉变质发出相当难闻的气味,他试着用EM原露发酵处理,几天后他高兴地发现变质饲料已经品味如新。他还说该所高级工程师吴宣胜用EM原露发酵饲料在两口鱼塘试喂,不到两个月,许多鱼塘大面积发病(烂腮病)死亡,唯独这两口鱼塘安然无恙……熊晓钧每次说完故事后都会不厌其烦地为我重复注射强心剂:“你千万要挺住,我相信EM原露在你手上会是一个轰轰烈烈的经典故事。不要听别人说EM原露不好就心烦意乱迷失方向,其实他们应该先检查自己的方法是否对头。良种只有良法才有良效。”他还造诉我一个诀窍:“和用户接触要善于发现真同志,就是买卖也要看对方是否热爱科学,如果他乱用一气儿决不要卖给他。EM原露刚面世千万不要一味地追求经济效益!”
他的告诫显然字字珠玑。中国人自古以来崇尚食不厌精的饮食文化和精耕细作的劳动传统,然而今天中国的农业落后于日本是有目共睹,人家已经“精”到用肉眼看不见的微生物共同帮助人类精耕细作啦。不做EM原露真是不知道,一旦拿EM原露的农业目标放到中国人多地少的现实中来,放到中国资源大量浪费和土壤环境空前恶化的状态中来,任何一个普通的中国人都会以民族危机意识面对凶险莫测的“撒哈拉大沙漠”。日本小伙子们,至少,我们这群天意人在合作中会尽最大努力发现和学习你们的优点,用我们泱泱大国般的虚心追赶你们今天的骄傲;至少,今天我们已经学会并让更多的同胞们敢于把猪粪放在手心里搓碎后仔细地闻,万一不小心喝它几大碗猪尿也会发自内心开怀大笑!
我很幸运,我们没有白跑,没有白交学费。
中国农民最讲眼见为实。去年,我们撒下一百粒EM原露的种籽,至少有一粒落进土壤开花结果并且引起一片惊叹。随着1997年冰消雪化,天意公司曾被冷落的门槛终于松动,造访者每天竟摩肩擦踵络绎不绝,兴高采烈、眉飞色舞甚至手舞足蹈的场面接连不断,两个多月,来人来信来电在千人之上。曾经听见细菌就毛骨悚然的人们如今格外珍爱这些精灵,这些“EM原露迷”在南昌像微生物繁殖似地蔓延,这种增殖作用经过亲朋好友奔走相告又向全国扩展。过去,天意人逢人便说EM原露,不顾口干舌燥不管别人想不想听,如今真希望多长几只耳朵听人们说EM原露的故事,我们激动不已地听见现实的焦渴难耐,听见EM原露在未来空前强劲的脉动。
梦,依然遥远,我十几年前发在江西日报一篇小文的题目,那时业余身份是该省青年诗人。今天的心境与当时毫无二致。二十几年下来,社会角色总在变换:运动员、宣传干部、团委书记、办刊物当主编、企业主,因为在一家青年报当过记者,《中国青年》杂志的编辑让主人公自己作文。我相信这故事落在别人手里更有声色。我毕竟离开文字生涯几年,笔墨太糙。我的体会,每次角色变换都如再生,因为陌生需要适应;因为是零需要突破,但是每次零的爆发能量都大于上一个零,都是几何级数的丰满和升华,比如昨天写诗为了净化自我心灵,今天保护环境不仅净化地球还会净化社会心灵。10年。人生苦短。应约给《中国青年》写完此稿,休息几天,再飞南昌。 (写于1997年8月)
原文始发于微信公众号(EM原露):十年之“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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